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90章 解鈴

關燈
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, 我和衛恒都是一驚, 擡眼看去,那頭戴王冠、鬢發斑白,身披黑氅的來者不是衛疇是誰?

怎的衛疇竟也到這天牢裏來了?也不知方才子恒說的那些激憤之語是否被他聽到?

我隨即便心中一喜, 難道是我當日替衛恒求情時,借用栗姬一事所發的感慨到底觸動了他, 這才會親自到天牢來, 若是他們父子能就此解開心結, 那真是再好不過。

見我和衛恒正要跪地行禮, 衛疇擺擺手道:“地上臟, 免了罷。”

早有從人為他搬了一張坐榻進來,衛疇端坐其上, 打量了一眼這小小的牢舍,看向衛恒道:“此間安樂否?”

衛恒先還說要向他父王低頭, 可是被衛疇這麽一激, 立刻又梗著脖子答道:“在父王面前,兒子有何置喙的餘地, 父王覺得此間安樂甚好, 那便如您所願!”

若是往常, 衛疇早指著他的鼻子開罵了,可是此刻,衛疇只是神色覆雜地看著他這個最年長的兒子, 幽幽長嘆了一口氣道。

“孤這些兒子裏, 子文長於文才, 章兒精於戰事,若論文武全才,非你莫屬。就是你這性子,又臭又硬,實是讓人不喜,從來不知順著為父的心意。”

衛恒面無表情地道:“兒臣愚鈍,自是不討父王喜歡。”

衛疇搖頭嘆道:“爾何時曾想過討為父的歡心?孤將子文關在這天牢裏長達半年之久,以你之才幹,會猜不出孤心中是何用意?”

“只要你在朝堂上替他說上一句求情之語,這世子的位子立時便是你的,可你卻就是不肯開口!就為了同孤置氣,你竟連這世子之位也置之不理。”

衛恒卻道:“若父王當真屬意兒臣為世子,兒臣自是感恩戴德,可父王卻是其心不純,欲用這世子之位要挾於我,兒臣如何甘願?”

他越說越是激動,“何況這世子之位本就當是兒臣這一系嫡脈所有,兒臣再是文武全才,也不及長兄十分之一,若是長兄當年沒有戰死在宛城,這世子之位本當是他的,父王又豈會為立誰為世子糾結這許久?”

一聽衛恒提起多年前慘死的嫡長子,衛疇身形朝後一仰,舉手加額,捂住了雙眼。似是藏於心底的舊傷被人猝不及防地一劍捅開,讓他不忍直視。

過得良久,這位一代梟雄才再次開口,蒼老的嗓音裏難得帶上了一絲顫音。

“孤的盎兒,那是孤最寄予厚望的長子……可惜……”

“當年之事,確是為父鑄下的大錯!這些年你可是一直為此而怨恨為父?”

衛恒冷聲道:“兒臣不敢。兒臣只是不明白,既然父王明知錯在己身,亦是傷痛長兄英年殞命,為何後來收覆宛城,祭奠陣亡將士時,在那猛將翟偉的靈前放聲大哭,卻對長兄和次兄的墳塋視而不見,只是讓手下人代為致祭。長兄是為了救父王,才會葬身於亂軍之中,可父王卻連一滴淚都不願為他而落,為人父者,豈可薄情至此?“

這幾句話,衛恒並未提高了音量,只是壓低了嗓音,一字字說來,聽得我心中酸楚莫名,兩行熱淚已滾滾而下。

再看衛疇,卻仍是一動不動地仰首向天,手搭在雙目之上。

他看似巋然不動,但若是細心再看,便會發現他那長長的須髯竟在不住地抖動,可見他心中亦是頗不平靜。

我悄悄地伸出手去,握住了衛恒的手,先前還灼熱的大掌此時掌心冰涼一片。

雖然這牢舍中的靜默如一座巨石般壓在人的心頭,可我卻並不打算出言從中相勸,衛恒壓在心中多年的怨憤難得今日終於傾洩了出來,我是他的妻子,自然是要陪著他一起等衛疇的一句答覆。

時光仿佛凝滯一般,又是不知過了多久,才從那坐榻上傳來低低的一句。

“正因為吾知錯在己身,問心有愧,這才無顏去見盎兒和安兒的墳塋……”

握著衛恒的手,我能感覺到他的身子猛然一震,似是被什麽正正擊中胸口。他擡眼看向衛疇,眼底原先湧動的如潮怒焰,竟然漸漸平息了下去。

可惜衛疇仍是雙手掩面,便不曾看到他眼中神色的變化,見衛恒久不出聲,只當他是不信自己所言,便自嘲道:“子恒可是覺得孤尋的這借口太過拙劣,豈有人因愧疚反而更加冷待那虧欠之人的?”

哪知衛恒卻道:“若是從前,兒臣定然不信父王所言,只當是您的借口。可是如今……”

他反握住我的手,看了我一眼後,道:“兒臣因著同阿洛之間的夫妻□□,方知人心的種種幽微之處。兒臣亦曾因愧疚而不敢面對心愛之人,只有親身經歷過,方知這世間愧疚之情最是煎熬……”

他深吸一口氣,“原來這些年是兒臣錯怪父王了,在您心中始終是記得我那兩位兄長的。”

衛疇的身形顫抖的愈加厲害,不只長髯在抖,就連衣袍也如風中落葉一般,顫動不已。

“那吾兒可知,為何為父這麽多年一直冷待於你?不但未將對你兩位兄長的疼愛彌補到你身上,反而處處看你不順眼?”

衛恒猶豫道:“或許還是因這愧疚二字吧,父王不光覺得對不起兩位兄長,亦覺得對兒臣心有愧疚,這才……”

衛疇卻輕嘆道:“不光是因著愧疚……”

他抹了兩把臉,突然從坐榻上直起身子,看向衛恒道:“身為人子,子恒覺得為父如何?”

衛恒略一遲疑,拱手道:“父王英明神武、雄才大略,挽狂瀾於既倒,扶大廈之將傾,乃是百年難遇的英雄人物。”

衛疇聽了,緩緩搖了搖頭,“若為父當真英明神武,又如何在宛城敗的如此之慘,連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?”

他看著立在他身前長身玉立的兒子,一時目光迷離,像是在看著另一個人。

“為父記得,宛城之戰時你才五歲,只有這麽高的一丁點兒小人……”衛疇口裏說著,伸手比劃道。

“你那時雖小,說不出這些英明神武的漂亮詞兒,可是看著為父的眼睛裏,全是發自肺腑的敬仰孺慕之情。”

“為父那時候,忙完軍務,最喜歡抱著你問,誰是這世間最厲害的人,吾的恒兒總會無比自豪地答道:“自然是爹爹!爹爹是這世上最厲害之人!恒兒長大後,也要像爹爹這般,做這世上最厲害的男子漢、大丈夫!”

衛恒聲音微顫,“想不到兒臣當年的童稚之言,父王竟仍然記得。”

“那是為父當時勞碌了一天的軍務後,最大的快樂,如何能忘?”提及往昔樂事,衛疇蒼老的聲音裏似有無限緬懷之情。

衛恒顯然也聽出了老父對昔日父子溫情的懷念,他低聲道了一句,“兒臣彼時亦最喜被父王抱於懷中,置於膝上,可惜在宛城之戰後,父親便再不曾抱過兒子,亦不曾再問兒子那些話了……”

衛疇啞聲道:“宛城之戰是吾此生從未有過之奇恥大辱,便是後來被劉玄火燒連營,被章羽水淹樊城,也均及不上當年宛城那一戰所帶給吾之恥辱!”

“身為主帥,卻保不住手下將士;身為人父,卻要兒子舍命相救!那是我衛疇畢生恨事!可是我這最最不堪的一面,最最落魄的時刻,都被你看在眼裏了……你讓為父有何面目能如從前那樣再抱你入懷,問得出那些話來?”

我終於明白為何衛疇這般冷待衛恒的原由,並不是他偏心,眼裏只看得到衛玟和衛璜兄弟倆,他的心中從來都是有衛恒這個兒子的,只是因為愧疚,更是因為自己最不堪的一幕落到衛恒眼中,這才做不到再如從前那樣父子間親密無間、其樂融融。

人心怕是這世上最為覆雜難言之物,難得衛疇今日卸下他身為亂世梟雄的層層面具,以一顆慈父之心將自己心底最幽暗的那些心思都說了出來,盼著能解開兒子積郁已久的心結。

為父的,在時隔經年後,終於主動朝兒子伸出了求和的手,卻不知那為人子者,是否願意接過老父這雙手,父子二人就此握手言和,重續天倫之樂。

這一次輪到衛恒久久地沈默,他微垂著頭,緊抿雙唇,不發一言。

衛疇眼底的微光漸漸黯淡下去,他顫巍巍地從坐榻上起身道:“罷了,你們夫妻這就回府去罷!孤再去看看子文,孤已有半年不曾見他了……”

衛恒卻突然問道:“父王……是先來看兒子的?”

衛疇點了點頭,沒再多說什麽,不妨他坐得久了,腿部氣血有些不暢,步下坐榻時,忽然腳下一軟,巍峨的身形朝前倒去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